今天我隻談創作,從(cong) 我自己的思考和體(ti) 會(hui) 開始。
我首先說這麽(me) 幾點,為(wei) 大家的批評、思考提供一個(ge) 參照的思路,一個(ge) 提綱。
第一,做書(shu) 法肯定要有一個(ge) 非常嚴(yan) 格的基礎訓練,這種嚴(yan) 格在一般愛好者看來是不可思議的。關(guan) 於(yu) 基礎訓練我寫(xie) 過一篇文章,讀過的朋友大概有印象,題目是《基礎訓練:不斷提高的標準》。文章寫(xie) 於(yu) 2006年,發表於(yu) 2009年——已經是寫(xie) 完好幾年以後。文章寫(xie) 完後我又等了幾年,觀察了幾年。文章談的是,這幾年基礎訓練整體(ti) 水平提高得很快,但是還有一些問題。主要是談現狀和問題。基礎訓練水準提高得很快,我認為(wei) ,超過了最近幾百年以來的平均水平。我們(men) 時代最優(you) 秀的書(shu) 法家的基礎訓練水準,超過了明清時期許多知名書(shu) 法家。這讓我可以提出一個(ge) 觀點,就是我們(men) 已經可以和古人進行一番較量,再也不是說,我們(men) 一談到書(shu) 法,大家都認為(wei) 寫(xie) 不過古人。——這樣的觀念還存在,但是我們(men) 已經開始在改變這種狀況。這是說基礎訓練。但接下來該怎麽(me) 做?基礎訓練的深入應該怎麽(me) 做,到底要達到怎樣的要求才算是合格?此外,它和創作的關(guan) 係怎樣?——這是一個(ge) 同樣困難的問題。
第二個(ge) 問題,創作與(yu) 傳(chuan) 統的關(guan) 係。也可以換一種提法:一位有個(ge) 性的書(shu) 法家,他的個(ge) 性與(yu) 傳(chuan) 統的關(guan) 係。一個(ge) 真正有藝術氣質的人,特別是一個(ge) 成熟的書(shu) 法家、藝術家,一定有你的個(ge) 性,但它與(yu) 傳(chuan) 統的關(guan) 係,在書(shu) 法領域裏特別重要。其他領域這個(ge) 問題可以擱置,可以隱藏,但是在書(shu) 法裏無法回避。我們(men) 看一看國內(nei) 一些重要的書(shu) 法展覽,其中大部分作品不是像古人就是像某個(ge) 現代人,真正有個(ge) 性的作品很少。
第三個(ge) 問題,書(shu) 法與(yu) 當代藝術、當代文化的關(guan) 係。
此外我再談一談我自己創作中具體(ti) 的問題。比如說理想的問題——關(guan) 於(yu) 創作的理想。
我們(men) 先把這幾個(ge) 問題稍為(wei) 展開。
基礎訓練。我在一次講課中把關(guan) 於(yu) 書(shu) 法的實踐分為(wei) 五個(ge) 層麵:
第一個(ge) 層麵,業(ye) 餘(yu) 水平的基礎訓練;
第二個(ge) 層麵,專(zhuan) 業(ye) 水平的基礎訓練;
第三個(ge) 層麵,習(xi) 作;
第四個(ge) 層麵,有個(ge) 人風格的書(shu) 法創作;
第五個(ge) 層麵,有書(shu) 法史意義(yi) 的書(shu) 法創作。
當然,這些層麵之間沒有那麽(me) 嚴(yan) 格的界限,但是典型的代表性的作品,界線是清楚的。
業(ye) 餘(yu) 層麵的書(shu) 法訓練我們(men) 不說,隻說說專(zhuan) 業(ye) 層麵的書(shu) 法訓練。這裏要求是非常高的,而且經過幾十年的書(shu) 法的專(zhuan) 業(ye) 教育,教學的研究、教材的出版,還有教學經驗的積累、優(you) 秀青年作者的出現,這些都使我們(men) 能夠提出一個(ge) 很高的標準。我想未來的書(shu) 法創作一定要在嚴(yan) 格的專(zhuan) 業(ye) 水準的訓練上展開。我在重慶書(shu) 協的一次講課裏提出,我們(men) 完全可以在二十年的時間裏,培養(yang) 出五十至七十名在基礎訓練上達到極高水準的作者。我們(men) 已經有了一些這樣的作者——名字我不用說了,你們(men) 也可以在心裏列出一個(ge) 名單,五、六個(ge) , 八個(ge) ,十個(ge) ,大致如此。盡管有些方麵我們(men) 還不滿意,但是已經出現了這樣的作者。但人們(men) 會(hui) 問,這裏麵絕大多數不就是搞形式的嗎?我們(men) 確實看到,專(zhuan) 業(ye) 出來的學生,很喜歡“擺”,有些人“擺”得還好。這七十人裏麵很可能大部分是形式主義(yi) 者,但是我說,這有什麽(me) 關(guan) 係呢?隻要這七十人裏麵有那麽(me) 兩(liang) 三個(ge) ,技術極好——這是前提,同時對自己精神上的成長非常關(guan) 心,對這個(ge) 世界發生的一切,對藝術界、對文化界發生的一切非常關(guan) 心,而且善於(yu) 學習(xi) ,這樣的人隻要有一兩(liang) 個(ge) ,那就不得了了。大家想一想,每一百年裏,偉(wei) 大的書(shu) 法家,大概兩(liang) 到三個(ge) ,就是這個(ge) 數,不會(hui) 再多,如果我們(men) 二十到三十年就能培養(yang) 兩(liang) 三個(ge) 這樣的人,你想想,二十一世紀的書(shu) 法得了嗎?
有朋友說,你早幾年來我們(men) 這裏講課,我們(men) 這裏的書(shu) 法不是這個(ge) 樣子。我當然很感謝這些朋友的理解,但是我想,也許早幾年大家接受不了這個(ge) 觀點,會(hui) 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從(cong) 他的話裏我感覺到大家開始能接受這種觀點了。
四十年前,我和朋友聊天。我說到一本書(shu) 的構思:《二十件書(shu) 法名作的賞析》。他說,我們(men) 可以一本接一本寫(xie) 下去。我很懷疑。我說,你能列出六十件讓你五體(ti) 投地的作品嗎?他想想,哎呀,真沒有。所以,人們(men) 不能盲目地崇拜,不能迷信。書(shu) 法裏的迷信太深。但是,今天這種自信不等於(yu) 那種青春時期的狂妄。不是。它立足於(yu) 極為(wei) 嚴(yan) 格的基礎訓練之上。但是做到了這些——基礎訓練,你是不是就能夠做出有價(jia) 值的書(shu) 法作品?不一定。
這就像一塊土地,我們(men) 賴以立足的土地。我們(men) 進了這個(ge) 屋子,都站在這塊地上,是不是?——站在這塊地上我們(men) 就能說出精彩的思想嗎?不一定。有一塊土地,是讓我們(men) 有一個(ge) 思考和行動的起點。這是我們(men) 立足的基礎,是更深廣的基礎的一部分,但是千萬(wan) 不要把這當作我們(men) 整個(ge) 書(shu) 法創作的目標。頭腦要清醒,要看到更遠的地方。
創作的第三個(ge) 層麵,習(xi) 作層麵。我說的習(xi) 作,就是借助別人已有的風格,做出作品。這裏有幼稚的作品,也有成熟的、優(you) 秀的作品,但畢竟是習(xi) 作,不是一個(ge) 真正的書(shu) 法家的創作。在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一個(ge) 重要展覽的獲獎作品裏,習(xi) 作占了多少?大家心裏有數。隻要確定了這個(ge) 標準,你就會(hui) 知道,比例有多大。
第四個(ge) 層麵,有個(ge) 人風格的書(shu) 法創作。所謂“個(ge) 人風格”,高下相去不可以道裏計,我們(men) 說的是經過嚴(yan) 格考驗的作品,這樣的作品已經具備書(shu) 法史上候選者的資格。——具體(ti) 的檢核標準,這裏不去討論了。
到了這一步,我們(men) 才進入真正意義(yi) 上的書(shu) 法創作。當代這樣的作品有多少?到了該思考的時候了。
第五個(ge) 層麵,在書(shu) 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yi) 的作品。這樣的書(shu) 家,一個(ge) 世紀大概有兩(liang) 到三位。我在韓國的一次講演中說到這一點,同去的幾位中國的朋友對我說:“我到你那裏掛個(ge) 號吧。”我說,這個(ge) 不歸我管,你去找那個(ge) 掛號的部門。——這說明大家都有這個(ge) 雄心。但是這麽(me) 些年,基礎訓練基本合格的作者,為(wei) 什麽(me) 隻有那麽(me) 寥寥幾名?我覺得不是才能問題,也不是大家不努力,而是觀念的問題:人們(men) 從(cong) 沒有想到要這樣去做。
現在我們(men) 談談個(ge) 性和創作的關(guan) 係。
書(shu) 法界有一個(ge) 觀點,就是創作時要放鬆,要“任情恣性”, “要把我的激情表現出來”——現代美學對這種說法高度警惕。比如草書(shu) 創作,老師怎麽(me) 寫(xie) ,他就怎麽(me) 寫(xie) ,模仿那個(ge) 動作、節奏,這對於(yu) 具有一定敏感的人,不難做到,但他是表麵的模仿,還是已經進入那種內(nei) 心狀態與(yu) 作品形式的關(guan) 係中,我們(men) 根本不知道。所以你激動不激動我們(men) 不管,我們(men) 隻看你的文本,看你的圖像,看你做出來的作品。——個(ge) 性的表現,首先是“個(ge) 性”的價(jia) 值、深度,同時要有對技術精深的把握,對形式極好的想象力,然後再是其他的東(dong) 西。
必須在極為(wei) 嚴(yan) 格的訓練和創作經驗積累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創作出有價(jia) 值的作品,但創作不是一個(ge) 可以準確預計的事情,你不知道哪一天會(hui) 出來一個(ge) 東(dong) 西。水墨作品的偶然性比較大,不是你有才能,努力沉浸在創作中就一定能做到。
有一年暑假,我到浙江美術學院去看盧坤峰,他不在,碰到方增先先生,我在他房間裏坐了一會(hui) 兒(er) 。他說,盧坤峰畫了一個(ge) 暑假,有一張作品還可以。他們(men) 是中國水墨領域的代表性畫家。我們(men) 從(cong) 這裏可以看到他們(men) 對創作的認識。水墨畫有這麽(me) 難。書(shu) 法有多難?更難。書(shu) 法不可修改。你要在一次性的揮運中把全部的細節處理得那麽(me) 精到,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無數因素的會(hui) 聚,才有可能在某個(ge) 時刻出現一件優(you) 秀的作品。在中國書(shu) 法史中,高水平的作品無法複製的故事流傳(chuan) 不絕,恐怕道出了相當的真理。
書(shu) 法才能到底是一種什麽(me) 樣的才能?對我來說,也是一個(ge) 不斷認識的過程。最近在國家博物館有一個(ge) 錄像,談筆墨的問題。我談到最近一些年的體(ti) 會(hui) ,談深入感受、把握筆墨之難。在實際書(shu) 寫(xie) 中,從(cong) 你整個(ge) 人的精神狀態,整個(ge) 控製係統,一直到你的手,到你手上的筆——從(cong) 你執筆蘸墨,筆尖落在紙上開始,今天這筆的彈性,與(yu) 墨水、紙張的關(guan) 係,流暢性、摩擦力、滲化速度等等,極為(wei) 微妙。每天都不一樣。這種極為(wei) 微妙的關(guan) 係一直傳(chuan) 達到你整個(ge) 人,然後迅速反饋,調整你的身體(ti) 、感覺以及整個(ge) 控製係統。這根本不是一個(ge) 思考的過程。一下筆你就知道,今天筆和紙的關(guan) 係,你心裏就開始有感覺,必須怎樣憑靠這一切,加以調整但又不違逆此刻的這種關(guan) 係。——這些,當我說出來的時候已經很表麵,很粗糙了,已經是一個(ge) 大輪廓,但是在我的體(ti) 驗中,它們(men) 如此複雜、豐(feng) 滿,又如此清晰、真切。
中國的藝術中,你要感受筆墨的話,一定要有切身的體(ti) 驗,不是簡單地看能解決(jue) 問題的。把西方的重要的理論家的著作翻閱一過,你就會(hui) 發現,他們(men) 幾乎都在談一個(ge) 事情:怎麽(me) 看作品。怎麽(me) 看出前人沒有看出的東(dong) 西?——它們(men) 無限地朝細微,朝精彩,朝思路開闊,朝出人意想走去,不斷豐(feng) 富、擴充著所見。這就是一代又一代偉(wei) 大的藝術史家的抱負。但是這裏和中國真有不一樣的地方。中國的很多理論,也包括我自己的文章,一回想就發現不同之處。我的文章基本都是從(cong) 我的體(ti) 驗出發的。
中國文化對體(ti) 驗的要求遠遠超過對思辨、對表述的要求。藝術的泛化、藝術對人生的滲透,使人們(men) 在閱讀、交談之前,首先是一位參與(yu) 者。一位參與(yu) 者對體(ti) 驗的表達,永遠以對方的體(ti) 驗為(wei) 基礎,如果沒有類似的體(ti) 驗、相近層次的體(ti) 驗,你是聽不懂的,再說也沒有用,我隻說這麽(me) 多。中國文化變成一個(ge) 這樣的東(dong) 西。
書(shu) 法才能首先是體(ti) 驗所達到的層麵。這裏有鑒定的方法與(yu) 標準。
其次是風格。這裏我要說到我對風格的體(ti) 會(hui) 。這是我從(cong) 事書(shu) 法很多年以後才獲得的一種體(ti) 會(hui) 。我們(men) 學習(xi) 傳(chuan) 統,但最後要化出自己的風格,才算一件事的完成。但是朝那個(ge) 方向變?要作多大的改變?怎樣變才算準確、有效?為(wei) 什麽(me) 有的變化雖然模樣特殊但是價(jia) 值不大?——我不說沒有價(jia) 值。所有的心思的投入都有價(jia) 值,哪怕失敗,哪怕為(wei) 他人提供教訓。我會(hui) 去體(ti) 諒各種探索的內(nei) 在的原因。我通過書(shu) 法史的思考有了一些領悟。過了將近三十年,我突然發現,不需要改變太大。這是什麽(me) 意思呢?比如米芾、王鐸還有王羲之,這三個(ge) 人差異是非常大的,但是你深入到這三個(ge) 人的形式構成的最深處,你會(hui) 發現他們(men) 太相似了。這讓我很驚訝。米芾對王羲之隻改變了很少的一點,很少,少到你不可思議,王鐸對米芾改變也非常少。——這隻有在對作品深入到軸線和單元空間組織方式分析的時候才能發現。我想起歌德的一句話,他說,當我們(men) 認真的審視自己思想的時候,你會(hui) 發現很多東(dong) 西都是別人早已說過的,真正屬於(yu) 我們(men) 自己的東(dong) 西是那麽(me) 的少。
關(guan) 鍵是你能不能選準你要變的那一點點,很多人都說我進去以後出不來怎麽(me) 辦?包括黃賓虹,這種話他說過好多次,你說我們(men) 怎麽(me) 不擔心?現在我們(men) 能不能抓住那個(ge) 東(dong) 西,不進去不行,一進去茫然不知所措,這就是說一個(ge) 真正出色的書(shu) 法藝術家的出現之難,這樣的書(shu) 法家談到理想的時候必須是對傳(chuan) 統精通,對當代藝術有洞察,有極為(wei) 精彩的感悟和體(ti) 驗的人,對整個(ge) 的文化思想對今天的文化思想同樣要有洞察力,這樣的人到哪裏去找?——就像大岡(gang) 信寫(xie) 的那首《綠女》——寫(xie) 綠色的構成的複雜性,寫(xie) 綠色在我們(men) 心裏引起的清新、美好的感覺,最後一句是:“像這樣的女人,到哪裏去尋找?”——今天我們(men) 可以套用一句:像這樣的現代書(shu) 法藝術家,我們(men) 到哪裏去尋找?
或者我們(men) 還可以談到托爾斯泰的一種見解。他說,做一個(ge) 作家,需要洞察人心,但是你要洞察整個(ge) 人類,必須首先洞察一個(ge) 人,而最理想的那個(ge) 人,就是你自己。——我們(men) 也套用一句,我們(men) 要造就理想的當代書(shu) 法藝術家,你得首先的造就一個(ge) 個(ge) 體(ti) ——一棵樹都沒有,你到哪去找一片樹林?好,那個(ge) 人,最合適的就是你自己。——成為(wei) 一個(ge) 這樣的人,就是你對這個(ge) 時代書(shu) 法事業(ye) 最大的貢獻。
我是一個(ge) 教師,把一個(ge) 學生培養(yang) 成為(wei) 這樣的人,是我的希望,但是坦率地說,我覺得非常難。歌德在一封信裏說,詩人是不能學著去做的,人不能學著做一位詩人,你要從(cong) 自己的心裏長出一位詩人來。——大家可能會(hui) 覺得我有點理想主義(yi) ,再加點浪漫主義(yi) 。但是做藝術,沒有一點理想真是不行的。我讀到歌德這句話的時候,大概是三十出頭。這種話隻要看一遍你就知道,這就是你一生中最想做的事,一天都不能耽擱。至於(yu) 你心中能不能長出一個(ge) 詩人,長出一個(ge) 什麽(me) 樣的詩人,那是另外一件事。——如果我們(men) 這樣去想未來的書(shu) 法藝術家該是什麽(me) 樣子,這就好辦了。但是,我問過很多學生,你對書(shu) 法創作有什麽(me) 理想,幾乎沒有人能告訴我一個(ge) 值得為(wei) 之奮鬥的目標。有人說,寫(xie) 到顏真卿那樣,寫(xie) 到王羲之那樣。我心想,見鬼,誰要你寫(xie) 到那個(ge) 樣子!寫(xie) 到了又有什麽(me) 用呢?我們(men) 已經有偉(wei) 大的王羲之、顏真卿,難道一個(ge) 青年人,寫(xie) 一輩子字,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最後就做成一個(ge) 這樣的東(dong) 西,你不覺得這一生不值嗎?即使你寫(xie) 得像王羲之,能當教授、權威,對這個(ge) 領域有什麽(me) 意義(yi) 呢?——一定要為(wei) 書(shu) 法找到一個(ge) 真正值得去幹的理由。
假設一件偉(wei) 大的作品,二十一世紀最出色的作品,它應該是什麽(me) 樣子?我經常會(hui) 這樣去想。比如我寫(xie) 一首詩,寫(xie) 來寫(xie) 去,總寫(xie) 不好,那你不如想一想,假如這首詩寫(xie) 好以後,我們(men) 讀了會(hui) 有什麽(me) 樣的感覺?
我設想的一件好的書(shu) 法作品,結構上有巨大的張力,筆觸包含力量與(yu) 豐(feng) 富的變化,它非常自然,但是又出乎人們(men) 的想象,讓我們(men) 驚歎書(shu) 法還能做到這個(ge) 樣子!——但是下一步怎麽(me) 做,我可不能告訴你——因為(wei) 我也不知道。我還在探索。我隻知道,它將讓我們(men) 震撼、感動、難以忘懷,它將與(yu) 這個(ge) 時代最優(you) 秀的視覺作品並駕齊驅,但它會(hui) 喚起我們(men) 在各種偉(wei) 大作品——也包括偉(wei) 大的書(shu) 法作品中感受到的某種東(dong) 西,它同時又是一種我們(men) 從(cong) 來都沒見過的東(dong) 西。
我不知道說清楚了沒有。這就是我想要的書(shu) 法。到那個(ge) 時候,書(shu) 法才會(hui) 有真正的地位。今天我們(men) 看書(shu) 法,實際都帶著一種諒解、同情——傳(chuan) 統書(shu) 法寫(xie) 到這樣,已經不錯了。
我也與(yu) 書(shu) 法界的一些朋友談過這種理想,他們(men) 說,這是不可能的。不知道你們(men) 怎麽(me) 想。——不用回答,回去思考。
我說到理想的問題,實際上已經涉及書(shu) 法與(yu) 當代文化的關(guan) 係。隻有做出那樣的作品,書(shu) 法才真正參與(yu) 了當代藝術、當代文化的建設。今天我們(men) 做的很多作品,也包括我的作品,隻是未來的一個(ge) 準備。
這就是我對自己不滿的緣由。構思完恭王府作品展,挑選好作品,瀏覽一過,我明白,這離自己的理想還差得很遠。工作室裏有些習(xi) 作,可能稍近一點,但還不夠。我還要有兩(liang) 到三個(ge) 階段。——我如果最後做不出這樣的作品,在傳(chuan) 統書(shu) 法創作的道路上,我是失敗的。——這是我說的三類作品中的第一類作品:傳(chuan) 統風格書(shu) 法。
2005年,我決(jue) 定把我的草書(shu) 重新訓練一遍。那時,我一年隻能做出幾件作品,書(shu) 法創作成為(wei) 一件艱難的事情。一位畫家,勤勤懇懇地畫一年,畫出個(ge) 十張八張,一般沒有問題,一位書(shu) 法家一年隻能寫(xie) 出兩(liang) 三張作品,自己沒法接受。我決(jue) 心花幾年時間,從(cong) 頭開始我的草書(shu) 訓練——要多久,我也不知道。從(cong) 2005年開始——大概是2005年夏天,我開始重新訓練我的草書(shu) 。研究那幾件偉(wei) 大的唐代草書(shu) 作品,觀察比以前更仔細,訓練更嚴(yan) 格。當這樣做了一年以後,我有了很多新的發現,比如說幾個(ge) 三點水偏旁的字連續出現,或者兩(liang) 個(ge) 銜接的字外形相似,怎麽(me) 處理,那你就去研究唐代的狂草作品。你發現,他們(men) 處理很好,但你從(cong) 來沒有注意過。這樣的問題數不勝數。這讓我很驚訝,我寫(xie) 了這麽(me) 多年的草書(shu) ,竟然連這麽(me) 基礎的東(dong) 西都沒有把握。一方麵很遺憾,一方麵很高興(xing) 。
當我們(men) 掌握了細致的觀察方式,不斷深入一件作品——首先是視覺,技法,構成,而氣質、意境、內(nei) 涵可以放在另一個(ge) 框架中去判斷,你會(hui) 發現你逐漸掌握了一套讓自己深入下去的辦法,也掌握了一套鑒別作品水準的辦法。如果我們(men) 都有一套這樣的敏感的監察係統,那所謂的“大師”“名流”就無以遁形了。
從(cong) 繼承到創造,要怎樣處理兩(liang) 者之間的關(guan) 係,是大家關(guan) 心的一個(ge) 問題。
創造是一定會(hui) 改變過去的樣式,但大家風格鮮明,一般認為(wei) ,每一位傑出的書(shu) 法家都有一種自己獨創的嶄新的風格,其實不全是這樣。
一種偉(wei) 大的風格,與(yu) 它的前輩相比,它改變的其實很小,比如像王鐸的章法,不同凡響,但它的雛形幾乎都隱藏在米芾的信劄裏,發現這一點讓我很意外。但是我們(men) 去追溯米芾和王羲之的關(guan) 係,你發現,王羲之作品中單字的銜接,與(yu) 米芾關(guan) 係密切,隻不過米芾把它誇張了。同一類型,王羲之可能有兩(liang) 種變體(ti) ,但米芾可能擴展到五種,而且五種裏有三種非常誇張。這正是讓米芾表現出強烈的個(ge) 人風格的原因,但深究到構成的基底,他與(yu) 王羲之血緣親(qin) 近。
對於(yu) 作品的評價(jia) ,還可以分為(wei) 近觀與(yu) 遠觀。近觀指對當下創作的審視,遠觀指對作品相隔一段歲月後的考量。
遠觀和近觀有不同的特點,不同的要求。
當我們(men) 麵對一批當代書(shu) 法家的作品——比如三十位書(shu) 法家,我要從(cong) 中挑出幾個(ge) 人的作品。由於(yu) 作品出自同一時期,它們(men) 之間必然具有許多潛在的共同的特征,要在其中挑選,那些個(ge) 性強烈、風格誇張的作品必然更多受到關(guan) 注。
這就是說,近觀的時候人們(men) 一定會(hui) 要求它風格強烈,跟別人能拉開較大的距離。但是當時光漸漸遠去,絕大部分作品都被淘汰了,剩下的為(wei) 數不多的作品,不再需要與(yu) 它同時代的作品去比較,這時判斷一件作品的價(jia) 值,僅(jin) 僅(jin) 在於(yu) 它與(yu) 不同時代傑作的關(guan) 係:你繼承了哪些,改變的是哪一點?其中有沒有重要的改變?——有興(xing) 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我談八大山人空間構成的文章。其中有一個(ge) 圖,八大山人和“聖教序”字結構的比較。它們(men) 的差異很小。舉(ju) 一個(ge) 例子,高低的“高”字,你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結構出自“聖教序”,它和《聖教序》隻有一點區別:最後結束的一點。《聖教序》那一點放在空間的中央,八大山人那一點放在一側(ce) 。人們(men) 想不到的是,就是這麽(me) 一點點改變,一點點誇張,其它形狀什麽(me) 的都沒有變,他就成為(wei) 一個(ge) 麵目極為(wei) 鮮明的書(shu) 家。這裏的原因值得我們(men) 深思。
值得我們(men) 思考的問題很多。
有才華有理想的學生,年輕人,也包括我的朋友,大家都來想一想,你到底想做什麽(me) ?是想在這個(ge) 時代賺取人們(men) 的眼目,還是在曆史上留下不朽的作品?這會(hui) 導致完全不同的道路。是誰說過,現實的、物質的東(dong) 西太強大了,環境的影響、所謂的“輿論”,有多少人麵對這些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當一些有希望、有才能的作者發表一些草率的作品時,我非常失望。——說到這裏,我想起波德萊爾美學論集,他告誡青年學者,你們(men) 做任何事情都必須非常認真,千萬(wan) 不要因為(wei) 這篇文章稿費少你就隨便應付,隻要下筆,你一定要竭盡全力。——我還想到福樓拜說的一句話:“上帝啊,不要讓我寫(xie) 出一行在你麵前交代不了的文字。”我希望大家不要把這樣的話當作傳(chuan) 說,當作與(yu) 自己無關(guan) 的東(dong) 西。
原文載與(yu) 2015年《中國書(shu) 法》第五期